彭孙贻的遗民心态与诗歌创作

时间:2023-10-05 17:00:35 来源:网友投稿

白雪皎

(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0089)

彭孙贻(1615—1673)是明末清初的诗人与学者。明贡生,与同邑吴蕃昌创瞻社,为名流所重,时称“武原二仲”。痛父殉国难,蔬食布衣二十余年,尚气节,终身不仕清。能诗善画,有文名,邑中碑铭记颂多出其手。明亡后,杜门不出,留心史事。彭孙贻著作颇丰,诗歌存7500余首,词230余首,另有著作十余种。《晚晴簃诗汇》谓其诗:“沉壮郁勃,七言古间作初唐体,律诗亦偶涉宋法。”[1]彭孙贻自幼聪颖,博闻强记,王士祯《彭孙贻传》记载:“幼颖异于书,一览辄记,与兄孙求有机云之誉,公博闻才辨,五试咸冠军,以是名噪。”[2]崇祯十五年,彭孙贻28岁时参加乡试,但以病报罢,未能终场,次年,以明经首拔两浙。彭孙贻参加乡试时得到陈子龙的赏识,并感知遇之恩,遂称于门下。青年时期,彭孙贻和当时的文人一样希望通过科举入仕,建功立业。但是随着明王朝的土崩瓦解,其人生道路也发生了巨大的转变。父亲殉国,亲人罹难,华屋山丘的人生转变带给他剧烈的悲痛,他的诗歌是其悲苦人生的真实写照。

明末农民起义爆发,清军侵扰,内忧外患之下,腐朽的明王朝摇摇欲坠,文人志士开始为挽救明王朝的统治危机而出谋划策。马积高指出:“在晚明,以东林党人为代表的一些关心国家命运的人已企图用程朱理学来修正王学,把强调道德实践和注重经世致用作为治学的指导思想。”[3]忧国忧民的士人对王阳明后学的空谈误国产生不满,大力疾呼“经世致用”,陈子龙就是其中一位代表,他认为:“君子之学,贵于识时;
时之所急,务之恐后。”他们希望通过经世致用之学挽救明王朝的统治危机。

作为陈子龙的弟子,彭孙贻深受其思想的影响,年少时怀有经世之志。徐盛全《孝介先生传》记载:“先生明达刚果,少有经世之志。大而国家治乱,细至里巷利弊,无不洞若观火,处置纤悉俱尽。”[4]彭孙贻的祖、父辈在明朝皆官列高位,父亲教导其读经世之书,期望他能为国效力,这些都深刻影响了他的人生。

彭孙贻年少时作《古诗》云:“鸿鹄志万里,振翮摩苍天。徘徊在霄汉,俯视六合间。稻粱岂不营,乌能入虞樊。朝啄苍梧粟,夕饮华池巅。孤尚自有托,饥渴何足患?翩翩华堂燕,乃巢檐幕端。细娱足媮乐,广厦非所安。”[5]诗人通过鸿鹄与堂燕的对比,抒发了自己的高远志向。诗人年少时亦充满豪侠意气,“少年重意气,结客长安陌。千金买宝剑,灿若芙蓉色。相逢豪侠友,脱赠无所惜。烽火连朔方,羽书蔽白日。壮心纵横起,结束吴钩出。焉能老牖下,腰镰事阡陌”[6]。从中可以看出诗人少年时侠肝义胆,意气风发,渴望为国效力,建功立业的愿望。

但是,随着李自成率领的农民军逐步壮大与清军的不断入侵,朝廷形势急剧恶化,彭孙贻对未知的命运产生了深重忧虑,笔下常常流露出对人生的思考。“蟪蛄鸣桑条,焉知春与秋。浮萍泛大海,莫定东西流。人生非不朽,修短焉可谋?奄忽谢朝露,白骨归山邱。生时长气盛,泯没委道周。万物信所化,蚓蚁嘬王侯。朂哉保令德,千载长悠悠。”[7]诗人如魏晋人士一样,在动荡的时局中产生了对生命的忧惧,感受到生命的漂浮不定。生命如同朝露,瞬间化为虚无,白骨终归山丘,化为泥土,建功立业的王侯最终埋葬青山,为蚁所噬。面对漂浮不定的命运,诗人常常借酒消愁,“明日未可卜,不饮当何时?回樽酌美酒,自劝玳瑁卮。二八理朱粒,逸态世所稀。高音动中曲,欲言难致辞。同声意相悦,情谐心自知。为欢浩无方,顾景惜若悲。人生鲜百岁,忧乐常互俱。欢娱不宿昔,零落在须臾。无为感穷达,刺促日摧眉”[8]。人生短暂,福祸无常,诗人只能通过饮酒来消解对未知人生的惆怅与迷惘。

面对日益衰颓的明王朝,诗人早年的鸿鹄之志转化为对人生修短的思考和对未知命运的惆怅,心中的经世报国之志逐渐幻灭,对未来漂泊的命运感到不安。

明崇祯十七年李自成攻破京城,五月清军入关,顺治二年清军南下,四月清兵屠扬州,史称“扬州十日”。五月,清兵攻占南京,六月,清兵下苏、杭,命降将金声桓取江西。顺治三年十月,金声桓破赣州,平定江西。国变的剧烈动荡给彭孙贻的家族带来深重的灾难,多位亲人在战乱中丧生,诗人陷入巨大的悲痛之中。

随着战火不断扩大,诗人忧愁万分,夜不能寐。《感秋十二首》(三)云:“愁人夜不寐,仰观天宇澄。明月出东井,河汉直如绳。秀葽鸣草间,寒露凄既凝。岁暮换衣带,萝薜谁为盛。明发志远游,驽马不可乘。黄尘蔽天地,山川变丘陵。孤鸿栖朔风,贱子怀履冰。起问夜何其,鸣者乃宵蝇。”[9]山河破碎,黄尘漫天,诗人感到人生如同孤鸿无所归依。

三月十九日,庄烈帝朱由检在北京煤山自缢,举国皆哀,《甲申夏五闻大行挽词八首》(一)写道:“百六乾坤血战年,惊看北极震幽燕。风雷晦冥娲皇冢,神鼎沉沦泗水烟。缟素万方同野哭,英灵九庙正孤悬。远人空有敷天恨,泪尽田横海岛边。”[10]缟素千里,万方同哭,诗中写出彭孙贻听闻崇祯帝自缢后的沉痛心情。

顺治三年三月,清军攻克浙东,兵临浙西,战乱中伤亡百姓不可胜数。《彭孙贻传》记载:“嘉兴亦以倡义拒守,尽遭屠戮,太仆兄上海公及子弟四五人同日罹害。”[11]彭孙贻的家族遭逢巨大灾难,其伯父、族弟几人接连丧生。

《哭伯父孝起徵君八首》(一)

朝野伤心万事违,茫茫天地竟谁依。生当全盛真天子,死亦先朝老布衣。忌日止知刘氏腊,秋尝应奠首山薇。秦溪桥畔鸺鹠语,枥马惊嘶陨少微。[12]

《哭子羽弟四首》(一)

翩翩公子有佳名,羡尔才华独老成。闭户经年添茂草,看花三月惜流莺。谁家王谢多昆季,此日埙篪即友生。不畏干戈催永诀,可能妆汝泪纵横。[13]

《哭伯父上海令公八首》(一)

箕尾中宵夜有光,一时有道痛云亡。名流叹息文章尽,小吏忧危鬓发苍。未及遗编成正史,空馀解组报先皇。陶公归后田园废,惭愧成都八百桑。[14]

面对国破家亡,彭孙贻承受着失去多位亲人的巨大悲痛。而此时,其父正任江西左布政使分守岭北,同杨廷麟、万元吉一同驻守赣州。徐盛全撰《孝介先生传》记载:“甲申、乙酉之变,太仆以江西左布政使分守岭北,驻赣州。时南京已陷,闽粤各有所立,不能相协,遂相继沦陷。太仆犹与太学士杨公廷麟督师,兵部侍郎万公元吉协守赣以图恢复,城孤援绝,血战逾年,卒不守。太仆与杨万二公及文武将佐寓公辟士同日尽节,无一人自屈者。”[15]清兵陷赣州,彭孙贻之父彭期生与杨廷麟、万元吉在赣州殊死抵抗,孤援绝战,以身殉国。战火之中道路阻绝,其父以身殉国的消息并未及时到达家中,他冒着烽火入赣寻父。《重修浙江通志稿》记载:“赣州之变,闻降将金声桓复反江西,道路阻绝,冒锋镝入赣,沿途物色,遭故部曲于道,始悉父尽节于章贡台。至其地,遍历榛莽而遗骨渺然。上下赣江,远涉长沙,寻故吏杨大器,又不遇。而人言藉藉,有谓期生逾岭去粤西者。是时,狐鸣鱼帛,所在假托,祸机不测。孙贻乃诡为得骸,招魂台上东归。”[16]诗人冒镝入赣,远赴他乡,到达其父尽节之地章贡台,然而却未找到父亲遗骨,不得不刻木为骸,招魂东归。在途中拜访友人时,共谈家事,潸然泪下,《螺川晤黄交侯共谈家难感愤书怀》云:“哀鸿断处入江乡,再世论交款语长。一恸君亲同涕泪,十年生死各凄凉。虔中南去桄榔暗,吉水西风橘柚香。呜咽相逢重赋别,云山渺渺路苍苍。”[17]哀鸿声断,诗人与友再论世事,君亲之痛,涕泪俱下,十年生死各凄凉,写出丧失亲人的无限悲凉。自此以后,诗人与世隔绝,隐居著述,《孝介先生传》载:“先生素衣蔬食二十余年,恒若苫块,不交人事,每从缁流羽士吟啸野寺荒苑间,或独行海上,浩歌激烈与朝夕互答,或独立书空咄咄,或中夜挥杯痛哭……”[18]在极大的痛苦中,诗人只能独行海上与潮汐作答,或中夜挥杯痛哭来排解内心的悲痛。

国破家亡伴随着无人话凄凉的孤独与沉重的失志之悲,《甬东邬尺非见访海上赋赠》中写道:“卧病经旬草正青,故人何意慰飘零。天涯生死知交尽,夜半悲歌醉眼醒。风过赭山潮漠漠,江流甬口两冥冥。凭栏共话凄凉事,烛灺纷纷下乱萤。”[19]诗人在病中感叹故人渐少,生死之交四散零落,此时只能与旧友凭栏共话往事。面对家国破碎、生不逢时的痛苦,诗人只能借酒消愁。《不饮》(一)写道:“饮酒以为欢,乃以益我愁。白露感素序,鸣飙忽已秋。颓龄焉可制,壮士成荒丘。霜雪何其多,古草荣陌头。临觞发浩歌,沉痛无良谋。年岁不我与,朱颜须臾留。千金饵落魄,缺釰悲无雠。弃此杯中物,萱亦助人忧。”[20]时序更迭,壮志难酬,诗人只能在时光的流逝中感叹人生的悲哀。《不饮》(二)写道:“良朋为我言,胡为愁不寐。酒国无圣贤,四时自成岁。欣然往从之,百杯不得醉。夫子何其愚,醇醪养无累。黄檗心不聪,抱苦自云智。忧生止蓼虫,含辛本其嗜。良酒非黄虞,焉能药悲恚。去年秫田荒,不了曲糵事。吾卧吾敝庐,鸡栖不得志。”[21]从中可以看出,诗人心感悲闷,只能通过醉酒来消解人生的苦痛,抒发了独卧敝庐,人生不得志的忧愁。

在历史的巨大变革中,诗人承受了家国破碎的深重悲痛,伴随着悲痛的还有“欲言无予和”的孤独与凄凉,时光流逝中充满人生不得志的惆怅,诗人只能独卧敝庐,借酒消愁,少年的鸿鹄之志化为灰烬,“有志不获骋”的悲慨常常伴随着他,使其在隐居的生活中亦充满悲愤、惆怅与愧疚。

面对历史的巨变与国破家亡的悲痛,一批爱国志士,怀着对旧朝的忠贞,选择了归隐,但是他们面对生活,内心依然经历了种种矛盾与纠葛。仕是求生的手段,隐则与贫贱为伴,面对难以维持的生计,他们的人生将何去何从?这是摆在每一位遗民面前的问题。

选择了归隐也就选择了与贫穷为伴,清初遗民普遍经受了贫病交织的人生考验,王夫之《初度口占》云:“横风斜雨掠荒丘,十五年来老楚囚。垂死病中魂一缕,迷离唯记汉家秋。”[22]诗中写出王夫之在病中的孤独凄苦与对故国的哀思。黄宗羲《山居杂咏》写道:“锋镝牢囚取次过,依然不废我弦歌。死犹未肯输心去,贫亦其能奈我何?廿两棉花装破被,三根松木煮空锅。一冬也是堂堂地,岂信人间胜著多。”[23]从诗中可以看出黄宗羲在艰难生活中的高洁之志,即使在贫苦与疾病的困扰中,他们依然誓不仕清,不做贰臣,坚守着对故国的忠贞。

彭孙贻的隐居经历具有清初隐逸诗人的典型代表性。其内心经历了多次的挣扎,面对贫苦的生活,面对妻儿与老母,他常常感到愧疚与自责,其早年的经世之志亦常常敲打着心灵,人生理想破灭,生活艰难困苦,内心时常充满冲突与矛盾。《感秋十二首》(九)中写道:“不与物偃仰,犹以劳我身。无衣屡贸丝,拾火一负薪。麻鞋耻干谒,柴车非可巾。胡为曳毛褐,九顿丞相茵。不忍为此态,洧盘有隐鳞。飞为九垓雨,隐亦三江春。”[24]面对山河的变故,诗人宁可固守贫穷,亦不会随波逐流,在卖丝、拾柴中过着贫苦的生活。诗人在隐逸生活中渐渐看淡了身外之荣,《感秋十二首》(十二)云:“意静不役梦,形累劳吾生。鹿冢可与游,荷蓑寝或行。忘欢乐乃足,外物斯身荣。何用同君妇,感此蟪蛄鸣。高掩两荆扉,素书可移情。虑澹绝百忧,群动自相撄。所不怿然者,一杯千载名。”[25]诗人悟出“形累劳吾生”,感叹自己为形所累并获得释然,高掩荆扉,素书移情,从而放弃功名,希望在隐居读书中获得人生的快乐。

但是,面对现实生活的艰辛,诗人常常陷入有志难伸的悲愤。诗人在《岁暮三首》(一)写道:“短褐谋卒岁,北风雨流离。舟舟穷令节,四序苦易驰。室户共熏鼠,鸡栖同伏雌。虽扪吾舌存,不敢更鸣悲。买马千黄金,买士五羊皮。”[26]《岁暮三首》(二)写道:“瓶粟言既罄,南山多蕨薇。薇蕨亦长甘,稻梁始高飞。驽马饱栈豆,贤豪长苦饥。蹲鸱喜云熟,貂破芰为衣。君子疾无名,谁能贵知希。”[27]岁暮瓶中无粟,以蕨薇为食,以芰为衣,在无衣无食的生活中,诗人更加感到生活的辛酸与悲苦。国难带给他的不仅是家破人亡的悲痛,还有生存的艰辛。逝者埋忠骨,而生者要面对的是艰难的人生,忠孝节义的观念使其不会走上背叛明朝的道路,隐居山中又有着有志难伸的愤懑与贫病交织的痛苦,儒士之高洁之志使其耻于干谒,这时活着成为比死更难的课题。面对贫苦的生活,诗人再次陷入矛盾与痛苦中,《岁暮三首》(三)写道:“鸷鸟必待秋,毛骨非不历。伧父赋言工,亦既穷年岁。丘中不材木,乃甘老弃置。弃置何足悲,苦瓜抱壶坠。富贵吾自有,聊以安憔悴。帚敝不扫门,浸灭怀中刺。”[28]诗人感慨自己怀才不遇,接着又安慰自己不必为弃置而悲苦,用曾经的富贵来慰藉今日的忧愁,转而又陷入悲愤之中,心中的刺痛依然难以消解。可见诗人的心理斗争,他不断地安慰自己达到内心的和解,然而又不断陷入愁苦的情绪之中,这种反复的矛盾心理正是诗人内心挣扎的反映。

诗人经历了多次内心斗争后,最终选择了躬耕安志。《秋成杂诗》(一)云:“乱世无乐郊,山畬苦恒□。东薪以为囷,幸已刈新谷。鸟雀各言饥,飞鸣啄我粟。持杆逐鸟雀,呼儿补茅屋。未输县官租,何暇及饘粥。躬耕安吾志,义不言干禄。万物自相求,余亦倦物役。羁禽任高翔,寒草无意绿。悠然闭茅堂,自摘篱下菊。”[29]在躬耕生活中诗人更加坚定“义不言干禄”“悠然闭茅堂”,希望和陶渊明一样采菊东篱,隐居田园。《秋成杂诗》(二)云:“黄菊生凛秋,不随春卉荣。鸣蜩及寒候,寂寞亦无声。穷达各有时,令闲非可营。艰虞见士素,虽贱贵坚贞。奈何高谈予,纷纷逐尘缨。结托尽巢由,驰骛公与卿。亦既乐□隐,胡为骛盛名。吾宁谢时尚,独往南山耕。”[30]诗人最终看淡穷达与贵贱,隐士固然贫贱但却坚贞不屈,这时对高尚人格与坚贞气节的追求战胜了对功名的渴望,诗人的内外达到了统一。在躬耕的生活中诗人愈加充满对陶渊明的仰慕,《乞张远书渊明饮酒把菊图》中写道:“我爱陶元亮,饮酒藏其真。乞食从邻叟,典午不可臣。庶物书摇落,独游黄菊存。把杯滴落英,聊以谢众荣。孤鸟既一举,含叹予何言。从君乞纨素,为写遗世情。清风入我怀,扇此万古尘。”[31]在追慕陶渊明的道路上,彭孙贻放下了穷达与贵贱的纠葛,在与自然的交融中,获得了人生的慰藉。

彭孙贻的少年之志在易代风云中灰飞烟灭,国破家亡带来的是瞬间跌落的人生现实,面对由丰衣足食到贫病交织的人生转变,诗人的内心多次陷入穷与达的纠结之中。最终,在躬耕归隐中看淡了身外之荣,消解了人生不得志的悲慨,内心获得了平静。

清初学者邵廷采《明遗民所知传》写道:“至明之季,故臣庄士往往避于浮屠,以贞厥志”,“僧中多遗民,自明季始也”[32]。清军南下之际,遗民们往往避难于佛寺之中,他们或暗自谋略复明之计,或借佛教全其志节,获得精神的解脱。战乱之中,彭孙贻亦携家人在寺院中避兵,在佛道中缓释内心的痛苦,获得心灵的救赎。接触佛教的过程中,诗人拥有的儒家的仁者之心与佛教的悲悯情怀相融合,使其在艰难困苦的生活中充满了对众生的关爱。

诗人在《四月八日斋居》中写道:“万方兵甲正频仍,带发逃禅学小乘。米汁自皈斋舍佛,同妻犹愧住山僧。雕胡饭熟香瓷椀,豆荚花稀遍野塍。简点身心多自悔,静翻宗镜印南能。”[33]诗中写了战乱中彭孙贻与妻子在寺院中避难,与僧人为伴的生活。诗人在佛教中缓解国破家亡的痛苦,安顿自己的身心。这时,寺院不仅是其生命的庇护所,亦成为其灵魂的栖息地。彭孙贻除了寄身佛寺外,还常常信宿游乐。《入棲霞寺》:“寻幽入古寺,松竹乱严扉。迟日山光静,高天夕气微。澄潭宿花影,清磬出烟霏。欲向中峰住,闲云去不归。”[34]在古寺静幽的环境中,诗人的内心获得了安宁。在逃禅的经历中,贫病之痛得以消解,其心中不得志的感慨在佛道中得到救赎,诗人晚年也在佛道影响之下变得更加豁达与超脱。

彭孙贻自幼接受儒家熏陶,拥有一颗忧国忧民的仁者之心,接触佛道以后,更加充满了悲天悯人的情怀。面对贫苦流离的百姓,诗人在自身饥苦的情况下,尽己所能给予救济。《秋饥杂感》(四)写道:“行游出郭去,闵默愧流离。我有二顷田,八口常苦饥。不能隐东皋,力耕躬耘籽。世乱久蔬食,每饭赋蹲鸱。脱粟儿不饱,所惭父母慈。鸟雀绕舍暄,飞鸣我心悲。天地岂无情,沟瘠委路岐。倾囷饲饿者,已罄釜中糜。邻父拥高廪,闭户徒相嗤。”[35]世乱无食,鸟雀悲鸣,诗人在贫苦的生活中更加深刻地体验到众生之苦,于是将自己的粮食分给穷苦之人,体现了其深沉的悲悯之心。诗人不仅对百姓充满关怀,对自然中的生灵也心生怜悯。《灌园四首和李潜夫先生》写道:“五亩荒塘绕卜居,野人生计复何如。饥常拾果猿余供,鸟闲亦投竿不在。鱼迹菜佣逃物色,天留清味给园蔬。灌花却喜逢山雨,抛瓮高眠望太虚。”[36]诗人在自己饥不果腹之时,依然与山猿同分野果,体现出对万物生命之同情与关爱。诗人在生活中亦充满了对弱小生命的怜惜。《秋叹四首》(三)云:“秋风欺我贫,吹我坏篱倒。呼童拾篱竹,墙角旋自扫。斧薪惜行蚁,辟径爱幽草。犹忆壮时年,耻作巢许槁。黍苗已离离,身遁惜不早。长歌动短发,沉忧结怀抱。”[37]诗人在贫苦中,对斧薪下的行蚁,径中小草,都充满了怜爱,诗人自身遭受苦难的同时感到万物生命之珍贵,体现了其民胞物与的博大情怀。

古人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彭孙贻即使自己在贫苦中也不忘天下之人,拥有着杜甫一样“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仁者之心。他不仅对苦难中的百姓充满同情与关爱,对饥饿的鸟儿、幽径中的小草、斧薪下的蚂蚁、野居的山猿亦充满怜悯之情,这是其博爱仁厚胸怀的真实体现。

改朝换代之际,家国破碎,命运浮沉,死者各得其所,生者更为悲辛。遗民作为前朝的剩余人,新朝的多余人,在历史的夹缝中求生存。有人归依新朝,有人遁入佛门,有人著述讲学,有人归隐田园,他们以不同的方式延续着自己的生命。彭孙贻作为归隐诗人之一,其诗歌充分展现了文人志士在朝代鼎革背景下经历的人生转换与复杂心路。随着明王朝的衰败,其年少时的经世之志转变为对未来不可知的人生忧惧。明亡以后,家国破碎、亲人罹难的痛苦伴随着有志难伸的悲愤。经历了种种穷与达的内心纠葛后,诗人归隐田园,而贫病交织的艰苦生活又使他充满对妻儿与老母的愧疚,入仕而不能,归隐而不安,诗人经历了多次的内心斗争后,最终看淡功名,抱守坚贞,选择躬耕安志,著书终生,在田园与诗书中最终获得了身心的统一。易代之际的归隐诗人普遍经历了此种复杂而艰难的人生,明朝灭亡的悲痛,有志难伸的悲愤,穷达纠葛的痛苦,贫病交织的考验。面对艰难的生活,他们或躬耕著书,或卖履、编筐,他们始终坚守着对故国的忠贞。相对于贰臣而言,他们选择了一条更加艰难的道路,但是其内心最终是平静的,也是问心无愧的。他们少了贰臣们内心的愧疚、懊悔与煎熬,在艰辛的生活中,获得了精神上的统一与内在的宁静。

彭孙贻的诗歌是其人生经历的真实写照,也是其内心情感的真实流露,体现出“真性情”,王士祯《彭孙贻传》谓其“生平愤闷抑郁,悉寓之诗”[38]。从诗歌中,我们看到诗人不同阶段的人生经历与复杂心态,并得以透见遗民在归隐的过程中经历的种种纠葛与痛苦。潘成玉指出:“遗民诗作的审美基础是以真为美,美在真性情、真历史、真精神……这是正确把握清初遗民诗的重要前提。”[39]清初遗民诗人普遍经历了家国之痛,生存之艰辛,进退之纠葛,这使他们形成了复杂多变的心态,他们将内心的痛苦通过诗歌真实地抒发出来,走出了明七子复古的藩篱,提倡诗歌以“真”为贵。顾炎武特别强调诗歌中的“真”,他在《日知录》卷十九《文辞欺人》中说道:“黍离之大夫,始而摇摇,中而如噎,既而如醉,无可奈何,而付之苍天者,真也;
汨罗之宗臣,言之重,辞之复,心烦意乱,而其词不能以次者,真也。”[40]宁都遗民诗人魏禧论当时诗坛言:“天下能诗者多,而真诗绝少。”[41]并且明确指出:“诗以真性情为贵。”[42]申涵光在《乔文伊诗引》中指出:“诗之精者必真,夫真而后可以言美恶。范墐为轮廓钱也,不适于用;
削桐为偶,又衣饰之,虽竖子不信以为人。诗不真,即雕绘满眼,只墐钱木偶耳。”[43]遗民诗人们普遍推崇真诗,强调诗歌以真为贵,因此“真”成为遗民诗歌的主要特点,他们的诗歌充满强烈的情感体验和真切的人生感受,呈现出不同于明诗的另一番景象,从而造就了清初诗歌的繁荣。其中,彭孙贻堪称一位典型的代表。

注释:

[1] (清)徐世昌:《晚晴簃诗汇》卷十七,民国退耕堂刻本。

[2] (清)王士祯:《彭孙贻传》,《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57页。

[3] 马积高:《清代学术思想的变迁与文学》,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4页。

[4] (清)徐盛全:《孝介先生传》,《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59页。

[5] (清)彭孙贻:《古诗》(一),《茗斋集》卷一,《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60页。

[6] (清)彭孙贻:《古诗》(八),《茗斋集》卷一,《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61页。

[7] (清)彭孙贻:《古诗》(四),《茗斋集》卷一,《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61页。

[8] (清)彭孙贻:《古诗》(六),《茗斋集》卷一,《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61页。

[9] (清)彭孙贻:《感秋十二首》(三),《茗斋集》卷二,《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90页。

[10] (清)彭孙贻:《甲申夏五闻大行挽词八首》(一),《茗斋集》卷二,《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24页。

[11] (清)徐盛全:《孝介先生传》,《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58页。

[12] (清)彭孙贻:《哭伯父孝起徵君八首》(一),《茗斋集》卷二,《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32页。

[13] (清)彭孙贻:《哭子羽弟四首》(一),《茗斋集》卷二,《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32页。

[14] (清)彭孙贻:《哭伯父上海令公八首》(一),《茗斋集》卷二,《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34页。

[15] (清)徐盛全:《孝介先生传》,《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58页。

[16] 浙江省通志馆编:《重修浙江通志稿》第十四册,北京:方志出版社,2010年,第9508页。

[17] (清)彭孙贻:《螺川晤黄交侯共谈家难感愤书怀》,《茗斋集》卷四,《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414页。

[18] (清)徐盛全:《孝介先生传》,《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58页。

[19] (清)彭孙贻:《甬东邬尺非见访海上赋赠》,《茗斋集》卷五,《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457页。

[20] (清)彭孙贻:《不饮》(一),《茗斋集》卷二,《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90页。

[21] (清)彭孙贻:《不饮》(二),《茗斋集》卷二,《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90页。

[22] (清)王夫之:《初度口占》,《船山全书》第15册,长沙:岳麓书社,1996年,第315页。

[23] (清)黄宗羲:《山居杂咏》,《黄宗羲全集》第11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234页。

[24] (清)彭孙贻:《感秋十二首》(九),《茗斋集》卷二,《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91页。

[25] (清)彭孙贻:《感秋十二首》(十二),《茗斋集》卷二,《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91页。

[26] (清)彭孙贻:《岁暮三首》(一),《茗斋集》卷二,《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93页。

[27] (清)彭孙贻:《岁暮三首》(二),《茗斋集》卷二,《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93页。

[28] (清)彭孙贻:《岁暮三首》(三),《茗斋集》卷二,《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93页。

[29] (清)彭孙贻:《秋成杂诗》(一),《茗斋集》卷五,《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431页。

[30] (清)彭孙贻:《秋成杂诗》(二),《茗斋集》卷五,《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431页。

[31] (清)彭孙贻:《乞张远书渊明饮酒把菊图》,《茗斋集》卷六,《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484页。

[32] (清)邵廷采:《明遗民所知传》,《思复堂文集》卷三,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212页。

[33] (清)彭孙贻:《四月八日斋居》,《茗斋集》卷二,《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42页。

[34] (清)彭孙贻:《入棲霞寺》,《茗斋集》卷三,《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62页。

[35] (清)彭孙贻:《秋饥杂感》(四),《茗斋集》卷五,《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430页。

[36] (清)彭孙贻:《灌园四首和李潜夫先生》(一),《茗斋集》卷二,《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45页。

[37] (清)彭孙贻:《秋叹四首》(三),《茗斋集》卷三,《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57页。

[38] (清)王士祯:《彭孙贻传》,《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57页。

[39] 潘成玉:《清初诗坛:卓尔堪与〈遗民诗〉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323页。

[40] (清)顾炎武著,陈垣校注:《文辞欺人》,《日知录校注》卷十九,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058页。

[41] (清)魏禧:《唐邢若诗序》,《魏叔子文集》卷九,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468页。

[42] (清)魏禧:《徐祯起诗序》,《魏叔子文集》卷九,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463页。

[43] (清)申涵光:《乔文伊诗引》,《聪山文集》卷二,《清代诗文集汇编》第70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9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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