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向李白致敬

时间:2023-10-03 14:55:05 来源:网友投稿

□铁 舞

《上海诗人》2022年第2期封面标示“向李白致敬——莫言诗词特辑”。拿到这一期刊物,我在第一时间给编辑发去微信:“莫言开了旧体诗解放的风气。”——这话多少有点拔高的意思,但还是可以借来说说的。

每个人位置不同,看问题的角度不同,得出的结论自然也会不尽相同。莫言获诺奖,你站在山东高密和站在上海黄浦江畔看是不一样的,你站在批评家李建军的位置和一个上海普通作家的位置看也是不一样的。位置很重要,也颇有象征意味。当然任何方法,都可能有所欠缺,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得出什么结论,然很告诉别人。这回谈莫言,我也只是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上海诗人》为莫言做这个特辑,是前所未有的。要不是诺奖得主,能获如此尊享吗?我这样说是有一点妒忌的。

好,闲话少说,回到主题。我想从三个方面发表我的意见——

先说第一点,为什么说莫言的诗开了旧体诗解放的“风气”。是莫言这样写,我才敢这么说。若是一个普通人,无论如何起不到这个作用的。名位越高,声望越远,能担起的责任也就越大。所谓“居高声自远”就是这个道理。像我这样一个普通人,从来都是蹲在地上的,说出再重要的话,也多半是无用功。

有人把今日中国诗坛看成是自由体新诗、格律体新诗、旧体诗“三分天下”。此言若成立,也可欣喜。但事实上无论在哪一“分”上,都是有喜有忧;
单就旧体诗而言,长期以来,忧过于喜。为什么这样说呢?原因是旧体诗没有被解放。鲁迅说,“我以为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此后倘非能翻出如来掌心之‘齐天大圣’,大可不必动手”。——此言像紧箍咒一样,一直套在旧体诗作者头上。我看现代人写旧体诗的时候,就想看看谁是“齐天大圣”,结果总是令人唏嘘。就说我们今天“向李白致敬”吧,大家知道,李白是什么人?相比诗圣杜甫,李白被称为诗仙;
但要成为诗仙何其难也,就只剩下致敬的可能。旧体诗的写作队伍日益庞大,但写诗的方式,以及写出来的作品,甚至有些诗集的装帧,都有点“遗老遗少”的样子;
有没有现代内容,能不能收放自如不去说,但求形式正确,好像平平仄仄就是最后的看家本领了,没有什么突破工作好做。

已经不止一次读到莫言的诗了。正如莫言说的:“我爱写歪诗,屡被高人讥。”这回《上海诗人》做的“莫言特辑”,集中读了他的诗,可谓是盛宴了。“酒肆逢太白,奉酒乞华章。华章不能作,举杯灌愁肠。”(莫言:《昭陵六骏赞》)诗意酒香化合在一起,李白在上,莫言怕谁!而其《黄河游》128行,七言夹有五言、三言,已经很长了,而《鲸海红叶歌》268行,七言到底,恐怕李白也没有写过这么长的歌行体。莫言才气横溢不得说了,令人眼睛一亮的还有他的书法作品。我觉得莫言自有他的可爱之处。

我之所以说莫言的诗开了旧体诗解放的“风气”,不是一点没理由的。大家知道唐诗是讲形式的,近体格律诗已到顶峰了。在近体格律诗出现之前,旧体诗的形式远未那么拘执,一个大胆的设想,假如没有近体格律诗出现,中国古诗又会是怎样的格局呢?学者刘跃进就曾提出过这样的疑问:“四声的发现,近体诗的形成,对于中国古代诗歌的发展来说,是幸,还是不幸呢?”(刘跃进《赋到沧桑》)我是不敢想的,但我相信诗一直是抒发真实情感的艺术,不会有所谓“旧格律的束缚”(骆寒超语)。正是在这一点上,李白的歌行体突破了近体的格,叶嘉莹先生也认为他“破”得有道理,她说:“李太白这个人,可以破坏,可以突破。李太白是不羁的天才,不喜欢受约束,所以他是突破的,要打破这个约束。可是李太白有资格打破,因为他掌握了更高一层,不是外表的模式,而是声律节奏之美的原理和原则,他知道哪一句应该长,哪一句应该短。”(诗刊公众号:《叶嘉莹讲诗歌:李白的“突破”为什么好》)他的大量的仿乐府诗就是向乐府致敬的诗,代表了旧体诗里的自由精神。上海的古诗词专家胡晓军先生专门著文给莫言的《黄河游》做了文体甄别:仿歌行体,从而顺理成章地得出“向李白致敬”这么一个口号。其题为《向李白致敬——读莫言先生仿歌行体〈黄河游〉及其他》的文章,我先是在《上海作家》读到的,在这个特辑里又读了一遍。向李白致敬,不是莫言自己提出来的吧,莫言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可以说还带一点农民的狡黠。应该感谢胡教授的这个定位。有了这个定位,莫言的诗为什么可以是这样的,就好解释了。

有些写旧体诗的人对莫言的旧体诗私下有微语,认为他因为曾是诺奖得主,所以才可以这样写,写了才能发表。而我看出了其中的意义,完全是关于诗歌的,无关乎人事和权力,当然也无关乎诺奖的光环。这就是他开了旧体诗解放的“风气”。这份殊荣本来也不该落到他头上。可以肯定地说,莫言作为一个小说家,他本人无意于做诗人,既然无意那就按着他的本性来。而这恰恰又成就了他,否则他很可能王顾左右而不知如何办了。但他没有。他的《读王铎发帖杂感》后记云:

庚子冬夜,读王觉斯先生法帖,浮想联翩,感慨万千,不顾字体是否陋拙,不计韵律是否和谐,信笔书之吐我胸臆,供方家两哂耳。少陵诗云:人生七十古来稀,吾已逼近七旬,颓唐感日重。读觉斯先生帖,如观松生石隙,驼走戈壁,瘸鹿涉河,饿羊攀树,顽强生存之态,令人感奋也。

写的十分见性情。见性情者,近李白也!

渤海蓝,/黄河黄,/蓝黄交汇大文章。/十万年后渤海平,/烟台大连陆路通。/再运黄土填黄海,/浩浩汤汤过蓬莱。/噫吁嚱!/但愿尔时天下已大同,/勿因疆界动刀兵。

我读莫言的这首《黄河游》到最后,特别是“噫吁嚱!”这三个字一出,就看到一点李白的影子了。这个“风气”能不能开?开了以后又会产生什么影响?

接下来说说我的第二点意见。“向李白致敬”,给旧体诗注入现实人的灵魂。

我不说现代人的灵魂,因为根据中国国情,没多少人在思维方式上已经实现了现代转型。什么“知道死生皆定数”“逍遥得趣逍遥昌”(莫言诗句)之类的话,我一点不喜欢。还是说现实人的性情为好。前文说到,是莫言这样写,我才敢说莫言开了一个“风气”;
若是一个普通人,无论如何是起不到这个作用的。但在这里谈到向李白致敬时,我偏要举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人,来证明像莫言这样向李白致敬是可能的,像莫言这样写诗注入自己的灵魂会有呼应的,如果愿意这样写完全是可行的。先让我引几首这位普通人的诗:

临江仙·自嘲主任改行三总室,番番次次搬迁,信他调整是通盘。无须多顾虑,解说亦枉然。没有时间生闷气,哪来兴趣敲边?于今开口叫人嫌。上班当面壁,暮四读朝三。

七律·班上即感上班面壁有开工,同练神闲气定功。为有拳经多套路,不愁斋饭少黎钟。混元太乙东来剑,趺坐莲花白象丛。抛得铺砖磨作镜,安心未了见心空。

丑奴儿·例会例行公事浆糊会,开到周三,开过周三,扯上蒜皮一大摊。卖瓜吆喝何时已,此曲难弹,此调难弹,吹起鸡毛飞上天。

这三首诗是我的至交好友李春林先生的职场诗。他也是半个书法家,和莫言相似,只是他写的是职场,莫言写的是社会场、文化场,都不拘一格,用的都是古体。

我曾经在上海《市政建设报》工作,后来随着行政改革,这家报社撤掉了,我去了学校。此兄还专门给我写了一首诗:

七律·《市政建设报》停刊,寄铁舞舞台虽小大春秋,笔底才高百尺楼。未认浮生仍逝水,须知趋势在潮流。交从十五年前起,情自一张纸上留。南北分飞鸥共鹜,关心旧友更同舟。

我这样引述一位在等级上与莫言相距甚远的无名诗人,其实想说的是,莫言的诗法能与老百姓打成一片,“今夜酒酣新度曲,试以村言唱七古”,他并不高高在上,他不是王孙公子把扇摇,遗老遗少摇头晃脑哼哼呀呀的那种。“莫言无愁莫言乐”,他的诗风很有点平民性。一首《拜谒汤阴岳飞庙》写到最后四句:“忠臣烈士谁第一,大鹏金翅岳武穆。谁若再黑河南人,让他扫地到汤阴。”笑死我了!胡晓明在《向李白致敬——读莫言先生仿歌行体〈黄河游〉及其他》的文章中说:“若有著名小说家或戏剧家愿意写诗的话,我是最盼望他们写旧诗而不是写新诗。”这也是实话,新古体诗的写作需要有名望的人引领,其实更可靠的一端是寄希望于普通人这一端,民间肯定比文化场的人有更多的生趣,而且只要肯去发现,给园地发表,一定大有人在。曾读到过一本冷阳春的《刑天诗稿》(团结出版社),湖南一个初中肆业的农民,古风、绝句、律诗、词曲,把个人身世、感怀寄友、时事见闻、农村弊政,皆形诸笔端,难能可贵。(诗略)其实,这一路诗的风气早在郑板桥那里就有了:“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这是心气决定了的。

写诗要注入现实人的灵魂,关注我们自己所处的大时代的世风特点。莫言的诗关注的点也许要比我的朋友文化层次要高,但不见得更有生趣。他少了点现实世界发生的“事”。他是从部队出来的,在解放军艺术学院学习过,没见到他写过军旅生活的诗词,这一点很令我遗憾。他要去写,很可能会创造出今天的边塞诗。我喜欢读莫言的诗胜过读他的小说。小说是虚构的,他的故事把中国人写得那么落后,一点美好也没有,我很不赞成。回顾2012年莫言获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在看上去中规中矩的——“尊敬的国王和皇后陛下,尊敬的诺贝尔奖得主们,女士们先生们:莫言是个诗人。……”冗长的热情洋溢的授奖词背后,我读出了另一些东西。如若要他今天去写《新山乡巨变》,恐怕很难完成。他的诗除了向李白致敬意之外,最好再带上点向杜甫致敬,写一点关心百姓疾苦的诗,这又有多少可能!寄情山水没错,直面现实生活可能会更好。网上有人质疑,莫言这样的诗能发表出来,还能成为头条诗人,是不是就意味着传统诗词的回归?只怕也未必。如果不是莫言,而是其他的人写这样的东西,能发表吗?估计几乎不可能。——应该说这也是实情。莫言写了,我们就要利用他一下。在这件事上要做加法,不要做减法。

注入现实中人的灵魂,诗就鲜活了;
否则一下笔就是旧词旧意味。我们暂且不说现代性,莫言的现代性显然是不够的。

胡晓军的文章把莫言的诗归入歌行体,显然是说他的诗格律不严。至于格律问题,我认为传统诗词也有一个转型升级的问题,现代人讨论诗的格律(不论是旧体格律诗还是新诗格律体)应转移到以寻求内容和形式的和谐为目标的问题上来讨论;
经过实践证明能通用的格律样式,当然可以作为习诗入门和创作的基础,但要在格律中开拓自由境界才好,不要让格律成为自由的障碍。就好像现代美学并不否认黄金分割比例的审美意义,同时却要反对把它绝对化,艺术的本性决定了它的尺度不受什么严格的数字般的格律所限制。要是能够把现代人写的古体诗纳入新诗队伍,可命其为“古体新诗”,格律体新诗或可在旧体里产生,这就需要对旧体诗在现今的条件下做价值重估,从而发现新的价值,再给予新的赋能,创造新的价值;
未来新诗的道路,要对自由体新诗纠偏,这里的关系一定是辩证的。没见莫言写过一首格律严谨艺术性非常高的律诗,相比李白,他也许还真不知道哪句该长哪句该短。一般来说,艺术创造的步骤是由模仿到创新。我听震海书院的一位老师说,李白写诗,我们看他洋洋洒洒,好像一点儿都不费力气,其实他写诗的时候模拟古人的作品极多,而且是下了一番功夫的。杜甫就曾经说过:“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阴铿是谁呢?可能很多人都不知道他是南朝的一位诗人。不过,李白在模仿之外创造了属于自己的风格,而且是后来者居上,所以人人都知道李白,却很少有人知道阴铿了。莫言的模仿功夫肯定没有李白深。莫言好展示书法,这使我想到另外一个巨匠——鲁迅。相比鲁迅无意做诗人,也无意做书家,莫言想的是“如能留下些许墨痕亦不枉为文人一生”。他甚至在“哀我人生倒计时”“鬓厮如雪叹流年”之际,还发重誓:“继承传统莫推诿,重任在肩舍我谁?”他还有一个专门展示墨迹的网络平台,叫“两块砖墨讯”。

最后再说说第三点。“向李白致敬”,新诗被“拍了一拍”。

一般来说,小说家写诗,诗歌圈不大会关注的。王蒙在《上海文学》也发表过诗,最近张炜也连续出版了两部长诗。莫言的情况有些不一样。莫言写诗,给诗坛带来了冲击。2019年,《北京文学》第12期发表了莫言的长诗《饺子歌》。这首诗也是相当的长,《北京文学》给它取了个新名字叫“诗体小说”,说“莫言别出心裁最新创作出在当代文坛极为罕见的诗体小说”。他得了个长诗大奖,在网上却被骂得一塌糊涂。我也没去读那长诗,也不知道好在哪里,是否比得过普希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李季的《王贵和李香香》,不得而知。

不管怎样,他给新诗也“拍了一拍”!

曾经读过他的一首短诗《哈佛的左脚》,有点好感:

哈佛的左脚被摸成黄金/没被摸过的地方铜锈斑斑/教堂的钟正敲十点/风吹过来白云蓝天,阳光灿烂/又有人摸着哈佛的左脚照相/后面还有十三人等候哈佛满面愁容/大喊脚痛/有一只乌鸦站在哈佛头上/仿佛雕像的一部分/乌鸦哇哇大叫绝对是发表演说/一只乌鸦能说什么/它说:三百多年来/这里走出了很多精英也走出了很多蠢材/蠢材更喜欢宣称:/我来自哈佛/我是摸着哈佛的左脚毕业的

这首诗是讽刺诗,诗歌巧用对比手法,讽刺了人们盲目的从众心理。我非常喜欢这首诗,不仅胜于喜欢他的小说,还胜于喜欢诗坛上一些诗人大咖的诗。

中国新诗被莫言“拍了一拍”,网上很快有人开始集中关注他了:“2月,莫言的七首诗被《诗选刊》选中,并成为了《诗选刊》2022年2期的头条诗人。3月没见到莫言的诗,估计是歇了歇,4月就又成了《上海诗人》的头条诗人了。所以,我们以后是不是要叫莫言‘著名诗人’了?”

新诗被莫言“拍了一拍”,新诗会如何?

别忘了,诺贝尔奖授奖词的第一句就是:“莫言是个诗人。”因此,我更关心这个问题。

2022.8.6—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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