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叙事(短篇小说)

时间:2024-02-20 09:00:07 来源:网友投稿

李牧原(澳大利亚)?何文慧?译

“你怎么啦,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

近日寒潮来袭,母亲每晚提前预设烤箱,早上我们就会在烤红薯的香气中醒来。她的朋友们都喜欢烹饪中式菜肴,母亲却与众不同,她喜欢智能化的厨房,还时常引用一句广告语:“让科技带走压力!”但我毫无胃口。

“都是倒时差的缘故。”父亲浏览着中文网页,不时从老花镜上方投出视线,向我们宣布几条热点新闻,“励励,你也该出去晒晒太阳,锻炼锻炼。增加一点血清素和褪黑素肯定对睡眠有帮助。”

母亲迅速吃完早餐,让我午饭时去找她。

父母对我很包容,他们担心我可能患有抑郁症。我们家一直过着安静的生活,有着平淡的快乐。然而我从小就十分关注人世阴郁不幸的层面。我避免参与集体性的狂欢,比如嘉年华、摇滚演唱会或者体育比赛。那种肆意张扬的欢乐看似热闹而又繁华,其实虚妄而又短暂,就像暴饮暴食后片刻的满足。

十八岁那年,我志愿参加了一家心理咨询热线。很多人打来电话不过是想找人说说话而已:“近两年来我一直感到抑郁。还有其他问题,这会儿不便细说。我虽然心情抑郁,但是没有抑郁症。”“我从来没有工作过,因为病得很重,没法工作。我患有慢性疲劳、精神分裂,还有哮喘。”“以前我曾经写过诗,由于多次搬家都找不到了,而且有时你会觉得这些东西没什么价值。”

某个冬日的夜晚,一位男性打来电话,他刚刚服用了大量的安眠药。他说,反正自己死了也没人在乎。他的声音逐渐微弱……我对他说:“我在乎!求求你,不要死!”我按下报警键,追踪电话来源。之后我泪如雨下。警方不会告诉我们事件处理的结果,可是我相信,他一定会活下来。

我学习了心理学,却不想成为一名心理医生。心理疗法只能帮助那些希望被治愈的人,还有很多人不愿与世人分享他们的故事,害怕一旦说出口就会失去那些只属于自己的往事。也有人不想为自己的感受下定义,因为凡是能够被命名的,都无法体现人类复杂的内心。我常常思考,什么是真爱?我认为,爱的本质是私密含蓄的,忧郁而感伤。

早高峰过后,父亲陪我走到火车站,还给我买了一杯热巧克力。“这里面含镁,会让人改善心情。还有啊,别忘了跟你妈妈吃午饭。”他以前是医疗组织学教授,如今提前退休以享受养老金待遇。

火车呼啸着驶过萨里郡的乡村。清晨的天空泛着浅蓝色,灰黄的秋光洒落在地平线上,在覆盖着薄霜的田野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在那个有着遥远雪山和白色桥梁的城市,基兰此时此刻正在做什么?对修习瑜伽的人来说,时间也许并不重要。他曾经在课堂上说过:“瞬间即是永恒。”既然如此,我们何必做出任何承诺?

我从不轻易爱上一个人。跟女朋友们相处时,她们每每谈起随意的性经历,可是对我来说,世上根本没有随意的邂逅。或者说,每一次邂逅都那么意味深长,都要用很长时间去仔细思索,然后慢慢遗忘。我需要反复回味每个片刻,每个当时没有注意到的细枝末节,和每句本该说出却未曾出口的话语。

上大二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位跨文化精神病学教授。他平时在贝尔法斯特的家里工作,需要讲课或开会时才来牛津大学。他喜欢用轻柔的爱尔兰口音说笑话,总是自己先笑出声,常常笑得前仰后合。我们在一起温存的时刻,他会假装出现了印度教幻觉,描述充满异国情调的风流情色,还会说些胡编乱造的印地语。我心里知道,他只是试图掩饰自己的腼腆羞涩。我们维持了三年的地下恋情,直到他退休为止。我重读了他的全部邮件,发现一个明显的规律:每封邮件总是以回忆我们上次见面为开头,接着细致描绘他的日常家务,洗衣、做饭、打扫卫生、购物,等等,最后简要说明一下他的妻子多发性硬化症的病情。我重读了许多遍,不仅为他落泪,也为他的妻子和我自己悲伤。但他的似水柔情,还有自我克制和顺应天命的个性却铭刻在我的心上。

后来我成为一名研究员,研究重心是叙事写作对悲伤的影响。我的课题是研究能否通过写作行为改变记忆的性质,长期研究对象是2005年7月7日伦敦火车爆炸事件的幸存者。志愿参与者只须连续或断续地写下他们的经历,然后定期反馈这种写作行为对自己的影响。他们不用给任何人看,也没有任何预期目标,比如接受往事、治愈创伤或宽恕肇事者,等等。我每年都进行同样的调查,以跟踪时间推移的结果。

我在皮卡迪利站下了火車,找到去哈利街的道路。寒风刺骨,街道隐没于蓝色的阴影之中。我裹紧了外套。

在低于街道的门口,卞卡热情地拥抱迎接我。我们俩是在临终关怀医院做志愿者时认识的。我只是给病人们读书而已,卞卡给他们修剪指甲和按摩脚部。她如今成了牙科技师,在一个满是石膏、瓷牙、放大镜和钻刀的世界里工作。我们一路依偎着走向一家越南咖啡馆。

“我在胡志明市参加了三天的烹饪课,每天从菜市场上买新鲜农产品回来,学做当地的美味佳肴。”她给我看了手机上的照片,“那里到处都是欢乐洋溢的笑脸。人们拥有的东西很少,每件东西对他们来说都是馈赠。而我们什么都有了,吃勺冰淇淋还嫌它冰。”她抿了一口越南咖啡,咖啡经过玻璃壶过滤后加入了炼乳,“你呢?对澳大利亚印象如何?”

我盯着杯子,像是在解读茶叶一般,不知该从何说起。

收到“生存与悲伤” 学术研讨会信息的时候,我正在琢磨导师让我突破创新的建议。我也起草了多项课题,但都缺乏说服力。西玛说:“优秀的研究课题会提供丰富的本体经验。”她的办公室里装饰着壁挂和假花,总是散发着一股印度薰香气。她经常津津有味地吃着花花绿绿的点心,每次开会的时候都要让我品尝。点心太脆了,我嚼在嘴里几乎听不见她说话。偶尔她身着纱丽,那些日子里她就会格外温和,更加具有母性。

研讨会接受了我的心理学论文梗概,我因此参加了会议。出发之前我检索了所有与会者的信息,尤其是那些对我来说依然陌生的名字。基兰一定是最后一刻才被加进出席名单的。

会议开始的前一晚举行了招待晚宴。西玛曾经告诫我:“千万不要小看私人基金会,如今成功的标志就是名下有个非营利性机构。”我穿上黑色连衣裙,围上银色丝巾,希望看上去低调而轻松。

大厅里光彩夺目的吊灯之下,人们热情地打着招呼,拥抱亲吻。服务生灵巧地穿梭于人群中间,供应饮料和小食。我硬着头皮扎了进去。西玛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尽量避免打扰两个人的谈话。”我找了一个三人团。“如果想不出什么话好说,就试着做最佳听众。”于是我频频颔首,装作洗耳恭听。又一波人到了,小团体个个解散,重新搭配组合。

我正游荡在人群外围,端庄的主会者用餐刀敲了敲酒杯。她开始致欢迎词,但忘记了餐刀还握在手里。真希望有人在她敬酒和挥手的时候,把餐刀从她手上拿开,但除我之外似乎没人在意。她最后介绍了基兰,说他来自温哥华,是靛蓝瑜伽的创始人,在会议期间每天提供一次团体瑜伽课,另外进行一对一的指导。瑜伽让我联想到职业女性和具有艺术气质的波希米亚主义者。哈他瑜伽,比克拉姆瑜伽,脉轮,调息,这些名词对我来说就像流行的营养饮食法一样陌生。那天,基兰穿着一袭白衣,鞠躬时在额前双手合十,是远在我生活圈子之外的人物

这时Crystal从侧门走了进来,穿着一身华丽的中式礼服。她扫视了人群,一眼看到我,就从容不迫地走了过来。为副院长鼓完掌之后,她开始用中文和我交谈。我们互相自我介绍了名字。

她问道:“‘丽是美丽的丽吗?”

我说:“不是,是鼓励的励。”

她的名字叫雪晴,出生于一个雪后初晴的日子。

Crystal对墙上的抽象画很感兴趣,提议我们先猜测画作的主题,然后再看标题。我们两人全都错得离谱,随之笑作一团。

我五岁的时候,父母来英国留学,把我交给国内的爷爷奶奶。父母完成学业找到工作之后才把我接了过来,那时我已经十岁了。我的英语不够好,不得不降了一级。母亲决定我们在家只说英语,帮助我提高英语水平。她和父亲当年也是这么练习的。父亲和我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会和我说中文。但我很要强,拒绝接受他的好意。只有在和奶奶通电话的时候,我才会讲中文。刚叫出一声“奶奶!”,喉咙就噎住了。我拼命忍住眼泪,心里清楚地知道,日夜药房楼上的小公寓才是我的新家。这种刻意的努力是在英语状态下进行的,一句中文就会令我前功盡弃。

我患上了一种怪病,母亲称之为“麻木症”,归因于学习用功过度。我变得食不知味,经常忘记在意大利面上放调味酱。有时父母回来发现我忘了开暖气,家里冷得像冰窖。奶奶去世时,我一滴眼泪都没掉。在某个时刻,父母意识到我已经失去了中文。他们跟我说中文,我用英语回答。然而在睡梦中,在我曾经生活过的狭小楼房,或者院门外的水泥街道上,确凿无疑的中文低语在耳边此起彼伏。

我从茶杯上抬起视线,“我在悉尼说中文了。”

“理所当然,你是华裔嘛!”卞卡咯咯咯地笑起来。

“还练了瑜伽。”

“哇,别说你也开始赶潮流了!”她笑得更开心了。

于是,我向她描述了举行研讨会的地方:蓝山是列入世界遗产的自然保护区,那里被大面积的桉树林覆盖,树叶蒸发的气体折射阳光,形成的蓝色薄雾笼罩着群山。度假村俯瞰着蓝色的山谷,远处则是峭壁悬崖。每天清晨,一群深红色的玫瑰鹦鹉在窗外的草坪上吃草,它们拔草时窸窣的声音清晰可闻。

会议第一天,我参加了两位中国学者的座谈。她们的研究对象是同妻——男同性恋者的妻子。童老师和雷老师都会说些英语,但仍然需要一位翻译,这就是Crystal出席的原因。她的翻译优美流畅,令人神往。

午餐时,童老师问我在哪里出生,为什么会移民英国。一系列问题令我十分紧张,不禁语塞,中文语汇全忘了。Crystal问起她们瑜伽在中国的普及程度。这个话题让她们很兴奋,因为瑜伽是中国女性互助团体“姐妹联盟”的常规活动。

基兰端着一盘食物寻找座位。雷老师向他挥了挥手,示意我旁边的空位。从近处看,基兰身材高大,体魄健壮,气质平静安详。

童老师说,中国绝大多数的同性恋者会和异性结婚。我感到十分惊讶,但基兰只是点点头,继续专心吃饭。

雷老师问:“你不吃肉吗?”

基兰说:“我是素食者。”

“是出于宗教原因吗?”

“不是,主要是因为同情动物。”

“但是在自然界里,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是自然规律。”

“我很喜欢吃豆类食物,所以吃素对我来说很容易。”

我问:“你不会缺铁吗?”

“植物中的铁确实比较难以摄取。维生素C可以促进铁的吸收,所以我每餐都尽量喝点橙汁。”他指着杯子,对我微笑。

吃完饭,基兰和我去给我们桌拿了四盘水果。

下午会间休息时,我和Crystal出去散步。天气晴朗,空气湿润。我们穿过修剪整齐的草坪,来到了一排针叶林的后面,辨别各类树木——橡树、枫树、桦树、山毛榉,并对应它们的中英文名称。我们走到一条林荫密布的石路,地面布满了苔藓和地衣。转角处有一个水池,水面上满是锈色的浮游藻类,喷泉已被废弃,石雕天使泛着苔绿。不远处传来轻轻敲打和挖掘的声音。

在树篱后面,两个人正在铺一段新石径。扁平的砂岩石堆在空地上,旁边有一辆手推车,里面装着半车沙子和水泥。其中一个人六十多岁,站起身来像士兵一样庄严威武。他走向石堆去寻找合适的石块,路过时跟我们打招呼。另一个人是基兰,穿着工装裤和背心,抬头朝我们微笑,然后继续铺石块。砂岩有白色、黄色、紫色、红色的,形状和图案令人着迷。阳光斑驳,照射着两个默默劳作的人。

“你说为什么他的课要称为靛蓝瑜伽?”我回头看了看树篱的转弯处。

“在光谱里靛蓝与蓝色毗邻,以靛蓝命名可能是暗示修习能让人减轻悲伤。” Crystal跟随着我的视线,“今晚我们去上他的瑜伽课吧。”

度假村的练功房相当宽敞,很多与会者已早于我们提前到了。加拿大学者凯瑟琳是谈话的焦点。“我异想天开提出了建议,本以为肯定会被否决,没想到主办方真的很开明。”周围的人纷纷点头。“在加拿大,他有很多追随者,挺神奇的,毕竟他连个人网站都没有。他擅长给每个体位一个独特的解释。通常我们所谓的青蛙势……”她分开膝盖,伸展腹股,胸部贴在地面上,头转向一侧,“他说这叫作‘聆听你的足音。这对失去亲朋的人来说,一定具有特殊的含义。”

我和Crystal在后排找到位置安顿下来。

基兰穿着平纹布裤和白色布衫。“有没有哪位以前没做过瑜伽?”

我举起了手。他向旁边挪了一步,以便清楚地看到我,然后微微一笑。

他让我们仰卧,双脚并拢,膝盖向外展开,合上眼睛。我感到他朝我走来,便睁开眼睛。他贴近我的脸,轻声说道:“只须尽力而为,前提是没有不适之感。有任何不适,就马上停下来。”他身上有着树木的清香。说完后他轻盈起身,悄然离开。

起初,我有些心不在焉,直到把动作和呼吸协调起来之后,才进入了一种忘我的状态。Crystal只须听见这些体位的梵语名称就知道该怎么做。基兰说:“专注自己的练习。向内看。你已经完美无缺。”

我总觉得基兰的话是说给我听的,尽管我知道这些话对每个人都适用。“把双脚埋进地下,身体像树木一样生长,延伸,收紧腹肌。吸气,让你的情感在体内上升。呼气,让你的情感从心胸释放。”每当我无法做到某个动作,他都会给出更容易的姿势来替代。

他建议我们把修习当成一种自我表达,将情感转化为能量。“专注于一个念头,把它认真地吸入呼出。要知道,每一次呼吸都很重要。”忽然间,一个念头在我的脑海里油然而生。一旦出现,我就意识到它已经存在多年:我是一个没有母语的人。

我们平坐着向前哈腰时,基兰说:“接受自身的感受。”

下课后,很多人上前跟他说话,有些人预约了他的一对一课程。Crystal说:“你赶紧报名吧,不然就没有机会了。”她的眼圈不知为什么有些泛红。

确实,课程表上的多数时段已经被预订了。唯一剩下的是他的最后一节课,在第二天晚上九点。于是我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基兰在我身后问道:“你是早起鸟还是夜猫子?”

“都不是,我还在痛苦地倒时差。”

他在当天晚上又加了一节十点的课。

我乘坐贝克鲁线,来到丹麦山站的餐馆。彬彬有礼的经理微笑着把我领到一张桌前,餐具摆放整齐,母亲已经到了。她穿着在国内买的丝绸外套,上面印着醒目的红黑花卉纹样。

她指着今日特色菜单,“你尝尝他们的咖喱鸡。”

我点了扁豆糊。

小碟酱菜上来时,她说:“励励呀,你最近好像不太对劲。要不要去看看医生?”

扁豆煮得很完美,配的藏红花米饭也是如此。但是我完全没有胃口。

基兰的套房在度假村的另一边,客厅里的家具已被清空。他和凯瑟琳坐在瑜伽垫上喝饮料。我的到来似乎打破了他们亲密的交谈。我对凯瑟琳心生反感,虽然基兰是她邀请来的,但她对他可没有任何所有权。

我没有退缩,这是基兰给我加的时段。我站在门口,背抵着门。

他们互相贴面亲吻后,凯瑟琳离开了。“这下他是你的了。”她的加拿大口音比基兰的重。

他问道:“这节课你想做什么呢?“

我说:“做瑜伽。”

他笑了,“第一次做瑜伽感觉如何?”

“感觉很好。”

“明天你会觉得浑身酸痛。这会儿你体验到的是一种疲倦的快感。”

“快感”这个词让我觉得有些难为情。我们盘膝而坐,屋子的地板像一张大床围绕着我们。

“我们做一些调息练习。”

他关上灯。我们面向敞开的窗户并肩而坐。春天的空气清新,飘荡着一股幽香。夜晚很宁静,只有远处鸟儿轻柔的鸣叫和风吹树叶的沙沙沙声。月光如水,在地板上投下窗影。

“我们从火式呼吸开始,然后练习净化呼吸,最后是真理呼吸和放松。”

几次火式呼吸之后,我开始觉得有些发热。基兰让我用肺部的不同部位呼吸,将能量导向不同的脉轮,想象不同的颜色,并数到特定的数字。每当我思绪游离时,他就会提醒我专注。过了一会儿,我们的呼吸同步了。做真理呼吸时,他教了我一个诵词,我们默默地唱诵。

最后的环节是放松,基兰关上窗户,让我平躺在瑜伽垫上,给我盖了一条毯子,开始引导我的呼吸。我试图保持清醒,但他说,我可以放松思绪,释放情感,让我的身体和思维在失重状态下自由飘荡。

一夜漫长无梦的睡眠。早上醒来,过了好一阵子,我才想起自己身在蓝山。接着我发现这不是我的房间,不是我的床,而我依然穿着头天晚上那身宽松的运动衣。

清晨的阳光和凉爽的空气充满了客厅。昨晚的两张瑜伽垫放在一起,一张叠放在另一张上面。窗外,一群深红色的玫瑰鹦鹉正在草坪上吃草。

我没来得及吃早饭,匆匆赶到会场。凯瑟琳正在主持第一场小组座谈,她学究式的执着既富有魅力又令人泄气。她满怀激情地讨论着对丧偶老人悲伤反应的深入研究,包括如何设计了一份繁琐细致的报告问卷,测量创伤压力、应对方式、危机支持以及专业干预。讲到等级回归分析时,我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

这是研讨会的最后一天,下午会议提前结束。人们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起,交换联系方式,互相承诺保持联系。

Crystal要走了。我们站在细雨中等待那两位中国学者。光秃秃的杏树枝上绽开了红色的花朵。她说:“这种雨在中国被称为杏花雨,沾衣欲湿。"她似乎没有听到薄雾笼罩的花园里传来隐约的击打声。童老师和雷老师提着行李出来了,Crystal跟她们上了面包车。她说:“再见了,励励。”我握着她伸出车窗的手,直到车子启动。我站在那里,看着车子消失在道路的转弯处。

我独自穿过草坪,走到那排针叶林后面。石径的新路段几乎完工了。那个庄严的工人在独自工作。

我问道:“我也可以试试吗?”

他给了我基兰戴过的那副手套,我的手指能感觉到他双手的轮廓。

潮湿的砂岩颜色变深,更加显现它们简朴的美。铺路要先挖一条浅沟,给石头腾出地方。石径的边缘必须与地面保持在同一平面上,否则人们会绊倒。道路的中央要稍微隆起,以防止路面积水。工具只有一把手铲和一个橡皮錘。我挑选石块把它们在沟里摆好,寻找合适的形状和厚度,经过许可,才铺进沙子和水泥。

完工时,天色已近黄昏,我错过了当天的团体瑜伽课。因为蹲了太久,双腿酸痛。天空中有一抹柔美的粉色,让我内心充满期待。

母亲从她的盘子里夹了些南瓜给我。和父亲一样,她有着清晰的逻辑思维和严谨的学术态度,不同的是,她在事业上更有上进心。对她来说,我一定是个不解之谜,或许令她失望。

“我在澳大利亚遇到了一个人。他是瑜伽老师,住在温哥华。”

母亲咀嚼了半天,终于把食物咽了下去。她细瘦的脖子动了一下,几乎能听到吞咽的声响。她正准备再吃一口,却改变了主意,若有所思地说:“那里中国人很多,大学水平也不错。”

女服务员过来收盘子。她有着浅棕色的皮肤,鹅蛋脸上带着天真愉快的笑容,那种在淳朴乡村长大的人才特有的笑容。

母亲平时只爱吃咸食,但今天她看了甜品菜单,要了一份用银箔点缀的巴菲糖糕。

甜點上来后,我接着说:“我跟他一见如故。”

母亲细细地嚼着巴菲。据我所知,糖糕上的银箔是在动物肠道中反复碾轧打薄后制成的。

“妈妈,我可能会搬去温哥华。”

晚上九点钟,我准时来到基兰的门口。

“你今天感觉如何?”

我指着身体的各个部位,“能感觉到双腿、后背和肩膀的存在,浑身酸痛。”

他让我在瑜伽垫上俯卧放松。从肩胛骨开始,他循序按压,让我给疼痛的程度打分。然后让我深呼吸,将气吸进他手掌按压之处,再缓缓呼气放松。痛感有所减轻后,他再转移到下一个痛点。

“你好像知道我哪里不舒服。”

“我能感觉到肌肉的张力。”他的手移到了我的胸椎,“这里是贮存悲伤的地方。你尽量向肺的后部呼吸。”

我感到他掌心流溢的温暖,不禁闭上了眼睛。我一直在思考下一个研究课题,这时忽然想到可以研究因失去语言而导致的悲伤。

基兰说:“肌张力正在释放。你的进步真快。”

我想起西玛的至理名言:优秀的研究课题会提供丰富的本体经验。

我转身侧卧,双腿蜷曲。基兰用他的手掌根部按摩我的大腿外侧。

“哎哟!”我痛得叫出了声。

“这里是胆经,与勇气相关。”

依然疼痛难忍。

“试试英雄式呼吸,想象自己身强力壮。”

痛感逐渐减轻了。

基兰让我仰卧。他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脑袋侧面,另一只手压在我的肩膀上。“头和肩使劲抵住我的手,用力,再用力。现在深呼吸,放松。”

我的脖颈瞬间拉长了许多。

“这叫作本体感觉神经肌肉促进疗法,简称PNF。”

“你的手上肯定长了眼睛,能看穿我的皮肤。”

他笑了起来。

“抱歉昨晚占用你的卧室。”

“你睡着了,我不忍心叫醒你。”

我抬起下巴向上看去,他的脸正好上下颠倒。“也许我应该给你做个按摩?教这么多课,你肯定精疲力尽了。”

他微微一笑,我们交换了位置。

我说:“你可以把衬衫脱掉。”

他俯卧着,背部肌肉发达,但有些部位不完全对称。他说:“都是过去跳舞时留下的旧伤。”

我不知该从哪里开始。

他说:“如果你的手看不见,就闭上眼睛。”

于是我闭上双眼,轻轻地按压他脊椎的两侧。我的手指下是一片奇异的风景,有峰峦也有山谷,连绵起伏,勃动着生机。他开始逐渐放松,我也增强了信心。我的左手善于发现肌肉结节,右手比较有力道。

我说:“你的胸椎好像没什么问题。”

“以前那里充满了悲伤。”

“后来悲伤都到哪里去了?”

“通过瑜伽排遣释放了。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唯一能做到的是长时间保持青蛙势俯卧,直到身体的疼痛超过内心的疼痛为止。”

我停下来,躺在他的身旁。他转过身来面对着我,他的目光温柔清澈。

“如果你去加拿大,我和你爸爸可能会回国生活一段时间。”

“我还以为你们喜欢住在英国呢。”

“我们喜欢这里主要是为了你。当年我们一出国就开始为你着想,希望有一天你会去剑桥。你上了牛津,也是一样的。爸爸妈妈的梦想已经实现了。”

“你们不反对我搬去温哥华?”

“我们只愿你幸福快乐,但是一直不知该怎么做。”母亲扭头看向别处。

“在国内你们打算做些什么呢?”

“我们接到了邀请,可以成为长江学者。这是一个吸引海外华人的计划。”

“你们怎么不告诉我?”

“我们再也不想离开你。已经离开过一次,我们至今都在后悔。”

入睡之前,基兰向我讲述了他的往事。他的双臂环绕着我的颈项和腰部,像是溺水者在起伏的波浪中抱住一截原木,他的思绪在远方飘荡。我还醒着,而他已经开始了有节律的深呼吸,沉稳安静,仿佛在睡梦中还在练习调息。我滑出他的怀抱,把他轻轻推开。他发出一声叹息,孩子般地顺从了。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熄了灯。隐约听到人们在酒吧里含混的语声,冗长的告别仪式无疑还在继续。我终于也睡着了,梦见自己回到了基兰的课上。他说悲伤是蓝色的空气,我要将它吸入并不断压缩,直到它小如一块靛蓝的胸椎骨。

我在黎明的微光中醒来,脑海里思潮澎湃,过去未来合而为一,所有的问题都显得微不足道。然而意识逐渐清醒,满怀希望的感觉随即烟消云散了。我看见门缝下有个信封,里面的纸上写着电话号码、地址和一句话:“来温哥华吧。”我蜷缩起身体,把信纸紧握在手心里。当我再次醒来,晨光已然淹没了房间。

我最后一次在度假村走了一圈。新的石径已经与灌木丛融为一体。雨后的砂岩开始变绿,浮现出它们布满青苔的古老历史。阳光穿过春天的树叶,周围林木婆娑。我思考着过去所有的已知,以及在一个新的国度里所有的未知,深吸一口气,踏上了石径。我的身体柔韧轻盈,内心自由自在。

责编:李京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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