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董亚峰
在思潮迭出、流派纷繁、形式多样、名剧涌现的当代美国剧坛，山姆·谢泼德是极具影响力的戏剧家，创作生涯从20世纪60年代一直贯穿到21世纪，共创作了五十多部戏剧，荣获普利策戏剧奖、纽约剧评人奖、奥比奖、戏剧书桌奖等多项荣誉，被称为“同代人中最伟大的美国戏剧家”[1]。六十多年来，谢泼德戏剧在纽约百老汇、外百老汇、外外百老汇多家剧院,美国其他地方剧院及大学剧院、英国及爱尔兰等欧洲国家剧院多次上演。谢泼德将其对戏剧艺术的创新和对社会现实的思考融入戏剧创作，风格变幻、形式新颖、内容多元、人物迥异、内涵丰富，如同一座用戏剧艺术形式呈现的“博物馆”。戏剧主题关涉家庭功能失常、西部神话解构、身份认同危机、生态环境恶化、国际秩序安全等问题，表现了关于个体人生的思考、社会现实的批判和历史灾难的反思。
在谢泼德戏剧创作生涯中，世界弥漫着重重危机。正如学者陶家俊所言：“现代性以降的历史和文化布满了创伤裂痕，甚至现代性也露出了创伤的根茎。”[2]
世界大战的阴霾、奥斯维辛大屠杀的血腥、极权主义的肆虐、核弹武器的威胁、美**争的残酷、生态破坏的疮痍、****的袭击、以暴制暴的恶劣、异化人生的痛苦等，历史、社会、文化及个体创伤使得人们对现代文明、社会发展和生存境遇产生深深的焦虑和恐慌。创伤可以被视为残酷战争、血腥恐怖、种族斗争、性别歧视、宗教冲突、家庭矛盾等现代性暴力的产物。创伤叙事不仅是对受创者经历的身心创伤的叙述、刻画和再现，也是对创伤症候和创伤疗愈的艺术表达，更是对国家、社会、历史等集体创伤的艺术见证。创伤叙事研究不仅局限于个体身心的创伤表征及其疗愈，还聚焦于文化建构的集体创伤，反映社会、历史、文化等灾难性事件导致的创伤。因此，创伤叙事不仅具有疏泄和疗愈功能，也是对导致创伤的殖民主义、父权体制、战争恐怖、种族偏见等不合理力量和制度的鞭挞和批判。
作为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重大项目“当代欧美戏剧研究”和山西省高校外语教学与研究专项课题“山姆·谢泼德戏剧创伤叙事研究”的研究成果，孔瑞教授的《山姆·谢泼德戏剧的创伤叙事研究》全面深入研究了创伤叙事视域下谢泼德戏剧主题、人物形象、文本特征及舞台艺术等，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和创新意义。
该著作在主题维度上从家庭创伤、历史创伤和文化创伤展开论证，这三方面彼此交融，共同指向关于人类所栖息的灵魂家园建设。家庭创伤的疗愈和救赎不仅与个体心理息息相关，更与社会的安定、健康发展紧密相连。在家庭中倡导关爱、忠诚、责任、亲情等良好品德和伦理道德不仅有利于家庭和睦幸福、家庭成员人格和心理健康，更有利于促成良好安定的社会风气的形成。从历史创伤的维度切入分析，有利于纵向把握谢泼德戏剧关于美国历史的创伤见证。文化创伤更加关注影响集体心理和身份归属的间接而持久的创伤。集体层面的文化创伤需要见证、疏泄和疗愈，如同柏林哭墙、大屠杀纪念馆、犹太难民纪念馆等实体建筑，以及群体纪念仪式和悼念活动等成为疏泄创伤心理的平台和存放创伤记忆的媒介，而艺术作品中的创伤叙事通过对创伤的模拟和表征、对创伤事件的讲述和记录，对于疗愈创伤心理、寻求自我和解、见证创伤事件、改善人际关系、协调世界秩序等方面具有重要意义。
谢泼德戏剧呈现出博物馆式的人类创伤全景图。人物形象展区成为了解谢泼德戏剧世界的重要区域，体现了戏剧家对于西方社会的细致观察、形象刻画、生动演绎和深刻批判。“谢泼德笔下的所有人物都是从经历了文化崩塌的世界中抓取的旅者；
这些人物在废墟之中寻找自己的身影。”[3]在人物形象展区，家庭人物和幽灵人物成为带有明显的创伤特质的人物形象群，被视为谢泼德创伤叙事中具有鲜明特色的创伤人物群像。在创伤人物方面，该著作主要研究家庭人物和幽灵人物。创伤展馆中家庭人物形象包括沉沦堕落的父亲、疏离冷漠的母亲和暴力怨愤的儿子等。谢泼德多部戏剧中的幽灵构成独具魅力的幽灵群像，幽灵以缺席与在场的舞台共现、死亡与重生的生命幻化、阴冥和阳间的时空穿越展示了虚实相生的戏剧魅力，承载着创伤场域中戏剧家关于家庭伦理、种族政治及历史战争等问题的人文关怀和社会批判。
在塑造了栩栩如生的人物群像之外，谢泼德还以独特的叙事结构和叙事手法来加强创伤主题的表达，凸显人物的创伤及其疗愈。在叙事结构上，谢泼德运用跨文本叙事——包括互文本和元文本，以使人物形象更为立体生动，表征创伤层次更为丰富多样，创伤主题得以升华。在叙事手法上，他将语言意绪言说和幻想文本与普通叙事相结合，在人物幻想中模拟创伤记忆，以凸显其在现实中所受创伤以及因此产生的焦虑。在叙事语言方面，谢泼德通过文本为创伤言说，让创伤发声，使叙事文本表现出鲜明的间接性、延迟性、碎片化等特征，在表现与遮蔽的辩证关系中寻找叙事策略的可能路径，对创伤的表征、疗愈及其背后的原因进行深刻的反思。
谢泼德不仅是一位剧作家，而且还是一位导演和舞台剧、影视剧演员，因此其剧作不仅具有内涵深刻的文学性，其对舞台的深入了解也使得其剧作具有很强的戏剧性、舞台性和剧场性，取得感人肺腑、引人入胜的演剧效果。谢泼德戏剧兼具现实性和象征性，人物的内心创伤不仅通过舞台场景得到隐喻，而且经由舞台意象得以外化，声音、灯光等其他手段也参与到舞台叙事中来，共同营造了浓厚的创伤氛围，引起观众的强烈共鸣，彰显了舞台艺术独特的表现力和剧场艺术特有的魅力。孔瑞教授的著作不仅深入挖掘了谢泼德戏剧的文学内涵，也对其舞台艺术进行了细致剖析，其研究在激发读者对人类苦难命运和生存境遇思考的同时，更丰富了戏剧艺术美学研究。
1.剧作研究全面。该著作研究范围涵盖谢泼德不同创作时期的主要戏剧作品，分析论证深刻，尤其深入分析了国内研究成果较为缺乏的后期社会戏剧，系统探讨了谢泼德戏剧的思想性和艺术性。基于谢泼德戏剧的艺术风格和主题内容，学界一般将其跨越半个多世纪的创作生涯大致分为三个时期：早期探索先锋实验戏剧风格进军美国剧坛，内容丰富杂糅；
中期创作主要包括系列家庭戏剧，荣获多项戏剧奖项，具有丰富内涵和艺术魅力；
后期社会戏剧风格多变，主题丰富，蕴含着更为深刻的社会批判和哲学思考。不同时期的戏剧创作各具特色，连缀成一幅广阔而深邃的美国社会和时代全景图。国内关于谢泼德剧作研究中，谢泼德创作中期的家庭戏剧，尤其是“家庭三部曲”的相关研究成果数量最多，主要原因是由于“三部曲”中《被埋葬的孩子》荣获1979年普利策戏剧奖。谢泼德其他戏剧作品的研究成果则相对零散而稀少，关于后期社会戏剧研究更是成果寥寥。《山姆·谢泼德戏剧的创伤叙事研究》丰富了谢泼德戏剧研究内容，研究范围涵盖他不同创作时期的主要戏剧作品，弥补了谢泼德后期戏剧研究成果稀少的不足。
2.理论丰富多元。该著作批评视野广阔，主要以创伤和创伤叙事为理论基础，同时紧密结合新批评、叙事学、精神分析、心理学、女性批评、原型批评、文化研究、互文性、元戏剧、演剧理论等文学、戏剧、文化理论，选择谢泼德多部戏剧作品作为文本分析对象，探究谢泼德戏剧中的家庭创伤、历史创伤和文化创伤的主题，结合创伤心理和记忆、身份认同、叙事学等理论深入分析戏剧人物的创伤表征和叙事功能，结合互文性理论等研究谢泼德创伤叙事的戏剧文本艺术，运用演剧理论等分析创伤叙事的舞台艺术等。在具体戏剧分析中延展了医学、心理学、语言文学、戏剧等跨学科、跨媒介维度，拓宽了创伤与时代、社会、历史语境交互研究的领域。
3.现实意义深远。较之政治、军事、宗教等其他领域，艺术具有更为强大的警示、引领、感染、触动和教化作用。创伤叙事对人类创伤体验和创伤后应激反应的艺术表达，是对创伤的抚慰和治疗。叙述者通过创伤表现人物个体的生命体验，对伤痛事件进行多角度的叙述，荡涤心灵、宣泄苦痛，实现对创伤的治愈和抚慰。剧作家通过写作疗愈了创伤，在剧作中以艺术的手法将某一个体和社会集体以及具有历史感的创伤记忆进行表达，读者和观众通过阅读和观看对于这种创伤产生了共情感和同理心，从而对创伤及其产生的根源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和明晰的判断，在悲情和鸣中形成了努力探求疗愈之道的共同体。从古至今，人类在战争、灾难、生命、死亡等过程中难免受到这样或那样的创伤，他们通过对于创伤的叙事来表达对芸芸众生悲剧性存在的关怀和悲悯，以纾解难以排遣的伤痛，反思灾难之后的教训，探寻疗愈创伤的途径，而以戏剧艺术为手段的创伤叙事本身就可以被视为一种审美救赎。基于此，以创伤叙事为理论视角来深入剖析谢泼德的戏剧作品可以说是基于对创伤情境下的生命遭遇、心理感受、生存处境的理解与同情，对探寻人类遭受的创伤应激障碍及其疗愈之道的责任与情怀。
戏剧家在创伤叙事中或揭露、或讽刺、或批判、或鞭挞、或反思等，所有均源于渴望疗愈和寻求救赎的期望，所有均指向道德伦理、社会疗愈、历史反思和人性虚妄。家庭创伤疗愈指向伦理道德，社会创伤疗愈呼唤改革弊端，历史灾难需要见证并铭记，人性虚妄指向内省及反思。从个体到集体，从家庭到社会，从小我到人类，没有任何个体、集体、民族或国家是一座孤岛。个体受难者的创伤，也是集体、社会、民族、国家甚至人类的灾难。唯发展主义、片面现代化、霸权主义至上等，都是以破坏自然生态、欺凌弱小群体、伤害边缘化“他者”利益等为前提和代价。实际上，较之弱小的存在，傲慢无知、放肆狂妄或许更有可能导致覆亡。创伤叙事是对于人类中心主义局限性的记录，如果缺少敬畏之心和反省之思，就会听任主体性不可遏制地走向虚妄，贪婪无度的掠夺、心理的膨胀，自负浅薄的人性不可控制地滋生蔓延，最终可能导致不可挽救的痛苦和灾难。因此，对于个体、社会、历史和时代的创伤叙事，更有益于警示人类对自我的清醒认识，对于局限性的深刻体悟，对于行为罪错感的反省，对于大自然的敬畏，对于命运与共、和谐共生理念的秉持。而这些，才是人之为人的真正伟大、理智和荣耀之处。
《山姆·谢泼德戏剧的创伤叙事研究》可以被视为国内学界谢泼德戏剧研究领域的突破性成果。该著作不仅展示了作者对于欧美戏剧史的宏观视野，解读英语戏剧文本和鉴赏舞台艺术的扎实功力，还将戏剧分析批评与美国历史、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相融合，构建出一幅创伤叙事视域下的社会时代图景，是一部对美国文学文化、戏剧艺术及政治社会等领域均大有裨益的研究专著。
注释：
[1]Wade，Leslie A.Sam Shepard and American Theater[M].London：Greenwood Press，1997：5
[2]陶家俊：《创伤》，《外国文学》，2011年第4 期
[3]Marranca，Bonnie，ed.American Dreams：The Imagination of Sam Shepard[M].New York：Performing Arts Journal Publications，1981：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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